发表时间: 2024-08-30 11:27
一
“一人练功全家受益”,每当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,就想起了以前的岁月。
录影录像中师傅说过的这句话,多少年以来一直都是我的精神支柱。“修身养性,修德成佛”的论调让我一度沉迷其中。那时我的儿子还小,夕阳是无限美好,我没带他出去看过一次落日的余晖。郊外的夜晚静悄悄,我也未带他去看过一次满天的萤火虫。我沉迷于我练功的境界中,一心希望得道成佛,脱离世俗。并且,师傅还说,一人练功,是为全家修福。
我出生于1968年,父母早亡,结婚以后,老婆就是最大的陪伴。孩子出生之后,我分外开心,与孩子一起的时光是美好的。我陪他读书认字,也带他到名胜古迹游玩。都江堰距离我家不远,周末的时候一家人到都江堰看看岷江奔腾不息的水流,听听轰鸣震天的水声,就是记忆里面最快乐幸福的事情。
二
2000年初,第一次接触到法轮功功友时,孩子刚上初中,我的生活便发生了变化。我本来是个普通的电工,每天干完活回家之后,儿子的作业我也不想辅导了,老婆让一起去逛街,我也没有了兴趣。平日喜欢的电视也不想看了。唯一吸引我的,除了练功就是看《转法轮》的书。
我想着师傅“让家人受益”的话,想着他们总会理解我的,起初是光明正大的练,但是当街坊邻居都离我远远的,所在乡镇的领导干部也频繁找我谈话宣讲科学摒弃愚昧时,我就躲在家偷偷地练。练功能修轮回、修法轮——想着能为家人修几世的福德,我的心里不由自主的生起一股浓浓的自豪之情。
老婆起初劝我不听,又让孩子来劝我不要练功。我摇摇头,跟这个眼神清澈的初中生说:“练功,这是爸爸的自由。”无论他们怎样阻拦我,我都不为所动。
不知不觉,儿子渐渐也长成一个不好不坏的成年人。他失去了儿时开朗的性格,变得跟他母亲一样沉默寡言。他们已不再说我练功,也由于怕失去我没有对外举报我练功,我希望他们能懂,一个父亲也有自己的意愿去为他们做某件事情,我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,我跟着我的师傅,最后一定会让我的全家受益。
儿子没考上大学,我让他学了门木工的技术活,儿子做了装修工人,一晃到了2015年。2015年,儿子迎娶了邻村的一个女孩,城里餐馆的一个服务员。2017年,距离他们结婚已经两年多,儿子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得到很多人赏识,于是乡里乡亲请他去装修的越来越多了。他知道我在偷偷练功,忍不住皱眉又劝了我多次,“不要练了,这是邪教,是违法的,”但我总固执地跟他说“你爸就这一点爱好,我是为我们一家人练的,这你都不允许了,你这个不孝子。实在看不下去,你就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了!”。几句话说下来,他一声不吭,媳妇在旁边慌忙把他拉走了。
我的老婆也逐步成为了老伴。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举案齐眉、其乐融融,倒也是心平气和、相安无事。她是个本分的山上姑娘,自从嫁给我开始没有多少焦虑,可近些年随着我练功时间越多,她也越发愁容满面。
三
2017年的某一天,在那个炎热的酷暑季节,我一时间头脑也发热了起来。我在跟一些“功友”小聚之后,借着酒劲立志要为师傅出口气。我准备了一些空瓶子,还高价在一个出租车司机那里购买了一大桶汽油,准备找个适合的场地来场火光满天的自焚“欢庆宴”。我自认为找到这种轰轰烈烈的“出气”表达方式后,便给几个联系密切的“功友”发了一条微信:“多几个人一起来,在围观人群最多的市中心广场上搞一场自焚式的集体祭献吧。”这句话发出去后,我便携带汽油瓶来到了人头攒动的广场上,一边等待“功友”的到来,一边寻觅人员最密集的地方,想把自焚仪式搞得更加有影响一点。就在我选好地方,从包里掏出汽油瓶的时候,几个警察从天而降扭住了我。我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,问他们,“你们是谁?”他们出示了证件后带走了我。
戴上冰冷的手铐到了法庭,在屈指可数的亲友含泪的目光中听候了法院的宣判,这一判,就是五年半。在监狱里很少收到家人的信息。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,从我被戴上手铐带走的那一刻起,便觉得曾经练功时的信仰变得模糊。不是说好的“一人修炼,全家受益”吗,我受苦不要紧,只是不知道家人过得好不好。
在夜里,我经常做一个梦,独自行走在湖边,师傅为我在水里画了一朵金碧辉煌的皇宫。我摸了摸水面,想走进去,可是,画的背面涌出一堆堆赤裸裸的白骨。
四
2020年,老伴来探监,我们隔着厚厚的钢铁栅栏再一次对望。这一次距离她上次来看我已经接近一年了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的黑发里增加了太多的银丝,皱纹布满了她的额头眉梢。她看起来很累很憔悴。
我问她,“你不舒服吗,这样长一段时间没有过来了”。
她摇摇头,眼泪涌出来了。“你当爷爷了,老头子,出狱以后就可以看到你的亲孙儿了。”
我高兴地想拍手,幸福涌上了我的心头。在这冰冷的地方,新生,这可是照亮这黑暗岁月的一束光。“孩子长得如何?”我激动地问。
她淡淡地说,“长得胖乎乎的,生下来就8斤重。每天吃了睡睡了吃,是个淘气娃。”
她又哭了起来,逐渐地变得泣不成声得。“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,咱儿子......咱儿子得癌症了,肝癌晚期。”她抬起头,眼里全是血丝,眼神里都是恐惧。
起初,我以为老伴是喜极而泣。她说了这件事之后,我也顿时摔进深海中。“什么时候查出来的?”我哽咽着问。
她回答,“刚查出来两个月”。
“好好的怎么得肝癌了,我不是一直在练功保护他的吗?”我接着问,惊诧、疑惑、悲切一同涌上心头。
“你刚被抓之后,村里人有意无意地躲着咋家,在背后还经常指指点点。儿子看不到你,心里也十分苦闷,吃饭时就经常喝两口,越喝越多,后来自己觉得有点不舒服,但听你说过有病不用治,也可以自愈的,最后就这样了......”
老伴的话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,我愣了很久很久,清醒过来后狠狠给了自己几个耳光。作为一个男人,没有让老伴有个完整的家,没有让儿子有张值得骄傲的名片,反而让家人跟着受罪,有病不治最后真正不治身亡。我是一人修炼,让全家人受苦。
那夜漆黑一片,我躺在监狱里的床上翻来覆去,我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,尤其是对儿子及孙儿,我心里的自责,如一条毒蛇不断噬咬着我的神经。
五
2021年,老伴又来探监。看着她肿成核桃的双眼,我知道,预估的事情还是来了。
我缓缓问她,“葬在哪里的”。
她眼泪不断涌出,缓缓地将头埋下去轻声说,“你父亲埋葬的那处地儿附近”。
我多么希望她说我“瞎说些什么”,可她还是告诉我儿子去世的事实。那一瞬间,我心里宛如巨石砸落。我双腿有点发抖,于是我用右手轻轻地揪了我一下,后来双手也开始抖动起来。我的儿子死了。
我那听话的儿子,小时候陪我田间捉泥鳅的儿子,陪我们忙农活儿水都不喝一口的儿子,木工活儿做得精湛的儿子,死了。尽管早已有预估,但依旧还是感觉累极了,却又无可声张,开始一点都不想跟老伴说话,怕一说话就流泪。
老伴接着边哭边说:“我恨我自己没有早点发现他喝酒那么厉害了,以前看见咱们在屋子里藏些白酒,我以为他只是偶尔喝一下,没想到其实他喝酒上瘾,他们都说借酒消愁,因为你入狱了他才那样的,你以后不要再练了。之前儿子说你那么多次,你也不听,以后你也没机会听他说你了......”
我又想起孙儿来,问老伴儿,“咱儿子走了,媳妇儿还好吗?”她停顿了几秒钟之后,吐出两个字,“跑了。”
她看着我的眼睛接着说,“咱儿子过世后没多久,媳妇就失踪了,听说去广州了,幸好孙儿快一岁了,正在学走路,现在全靠我带。”我听了这句话心里真是百感交集,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处飞,我那儿子尸骨未寒,媳妇也跑了。
我摇了摇头,我那可怜的孙儿,生下来不久亲生父母都不在身边了,只有一个奶奶相依为命。
我又问我老伴怎么带小孩,老伴声音提高了八度,“能怎么带?靠你这个练功的带吗?”
接着她又缓缓地降下声音来,“以前说半天不要练不要练你总不听,幸好乡里邻里相亲,还有镇上、村上的干部那些对我家目前状况很关照,经常还给孩子买点奶粉。我现在只能每天做农活的时候把他丢在家里头,叫邻居帮着照看一下。家里养了一只小狗陪他,有时候小孩子跟动物玩儿倒也忘了自己没父没母这件事。只是我的身体越来越差,现在我一个人熬得多辛苦你知道吗?你要争取早点出来,咱这家需要你来扛......”
说到这里,她一阵剧烈的咳嗽。我多想拉拉她的手,但是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无形的墙,我只做了一件错事,可这个错,就是万劫不复。
“你走吧”,我起身示意她可以走了,踉踉跄跄地走进监狱的门里。
世上最可悲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,但我是更可悲的!我没有见到病榻上儿子临终的最后一面,没有送他到火葬场的资格,没有捧着他骨灰的机会。我真想捶死我自己,可是我又想到他在这世界留给我最后的天使——我的孙子,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的孙儿没有爷爷。
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我的儿子。我没有见到师傅说的“全家获益”,只看见全家人跟着受难。我开始想念了故乡路上的树,山里的空气是那么好,那些一排排笔直的白杨树,一到夏天便喜欢在碧水中照镜子,潺潺的流水发出的声,好像唱着欢快的歌儿,我的儿子总爱一边喊着“爸爸”,一边纵身一跃跳进河里抓鱼。
六
我拼了命地挣表现,争取减刑。2022年春夏之交,我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瞬间,一阵轻松。远远就看见了迎接我的老伴儿和胖乎乎的孙儿,看着颤巍巍叫我“爷爷”的孩子,他扑闪扑闪的眼睛里像一弯轻悠悠的流水,眼眸是那样的黑,就像我看到了儿子小时候的模样。牢狱生涯让我渐渐的明白自由是可贵的,回归社会后明白,唯独身边的人是可贵的,现实中的爱才是有力的。
在监狱里太久了,都从未去想一下,一直生我育我的故土,和谐亲切包容的四川盆地。夏天青城山味江侧,总是蛙声一片。荷花朵朵开,好像荷叶一件的威风都在微笑一样。我练了很多年的法轮功却从没想过我为什么练功。是因为想保护我的家庭,想让他们过得更好,收获幸福,到最后却发现我的选择,除了让我走向万劫不复,其他真没有一点意义。
现在,我一个人时也会偷偷落泪,依靠在窗前时总是会想,要是月亮能回到10年前的中秋多好,儿子在身边,我们全家吃了盒元祖月饼,儿子一口气吃了四块。我的老伴青丝满鬓,身体硬朗。我是多么渴望团聚,无奈这一切只能在梦中。最后我才懂得,真正怀念的是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浪子回头,此刻的我选择了在成都市区上班,找了一家物业公司当电工,24小时都住在小区宿舍内应急值班,薪水尚可,更主要的是我想可以为身边的小区居民多做点事。同时,也可以跟我以前的“圈子”彻底决裂。
现在老伴的身体终于好了很多。感谢身边有她,也要感谢身边一直关心我的人。街坊邻居们,镇、村干部们,没有他们,我的孙儿不知还会多增加多少磨难。迷途知返后,我才理解到,活着不仅要为自己,还应该为家族,为子孙,更为名誉与责任而生活。我再不练功了,业余时间带我的孙儿在小区内转转,跟他讲讲每一盏点亮的灯火后面,都有爷爷的功劳。辛苦我一个人,光明千百家。邪教害人不浅,执迷不悟只会越陷越深。
平平淡淡生活,实实在在做事,相信科学,珍惜当下,被我“修”走的幸福还能再追回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