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16-12-29 18:39
封面新闻记者 王国平
我们今天读的《论语》是怎么来的,它的原貌什么样?
如今一部失传1800多年的《论语》,我们或许会有幸读到。这部《论语》来自海昏侯墓。
作为近年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,海昏侯墓因墓主刘贺的传奇及大量精美陪葬品备受关注。在出土文物中就包含了5000余枚竹简。据考古报告,其中已发现的有《论语》、《史记》、《医经》、《孝经》、《医书》等典籍。其中,《论语》极有可能是失传1800余年的《齐论》。
对此,封面新闻(thecover.cn)记者专访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,解读海昏侯墓竹简《齐论》的幕后故事。此前,辛德勇新著《海昏侯刘贺》正式出版,这也是首部有关海昏侯及其时代的学术研究专著。
那么,这些竹简能否破解《论语》的千年文本谜团呢?
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。
海昏侯墓《齐论》是论语三个系统之一
封面新闻:此前考古学家公布了海昏侯墓数支竹简,您考订这是失传1800年《齐论·知道》篇,根据是什么?
辛德勇:主持海昏侯墓发掘的考古工作者在《考古》2016年第7期撰文报告说,墓内出土的竹简,其中有一部分很可能是失传已久的《齐论·知道》,同时还刊发了包括篇题“智道”在内两支简的照片。
根据文献记载,我们知道《齐论》独有两篇而又久已佚失的篇章《知道》和《问王》。
《知道》,也可以叫《智道》。现在发现的文本写的是《智道》,传世的文献记载叫《知道》。“知”和“智”在上古时期是通用的,没什么好说的,很简单的问题。
封面新闻:《齐论》是一部什么样的《论语》,当时《论语》是怎样流传的?
辛德勇:有关《论语》,在汉武帝之前的流传情况非常模糊。
在汉武帝以后,历史记载比较清楚。
汉代中期流传的《论语》包括三个系统:一个是《齐论》,一个是《鲁论》,还有一个是《古论》。《古论》是在孔宅的墙壁里发现的,与《齐论》《鲁论》不同的是,它是用古文字写的,即战国以前的文字,当时通行的文字是隶书。
这三个系统之间具体是什么关系,我们现还没有十分确切的依据。关于《论语》的文本,我认为日本学者武内义雄先生的研究是我看过最好的研究,不过他早就过世了,当然这是他的推断也不一定是绝对正确的。
武内义雄认为,不管是《鲁论》还是《齐论》,其实和《古论》可能都出自同一个系统,就是从孔府的宅壁里发现的版本原始古写本。
古写本的《论语》后来演变出来三个系统,其中一个仍叫《古论》,不过在当时可能已使用汉代通行的隶书书写了,但至少西汉早期,它还保持了一定的古写本特征;另一个系统是《鲁论》,是战国时期鲁国故地流传的;第三个《齐论》,在战国时期的齐国故地流传,海昏侯墓发现的论语就属这个系统。
三个系统的《论语》在各自流传过程中,又不同程度地发生了变化,至少文字内容发生了变化。
大体来说,《鲁论》和《古论》篇章结构是一致的,《齐论》比《鲁论》和《古论》多出两篇,一篇是《知道》,一篇叫《问王》。
《齐论》为何被学者舍弃
封面新闻:我们今天读的《论语》是怎么来的?
辛德勇:这三个写本的系统,流传一段以后,在西汉末年,成帝时期的张禹对三个文本系统进行整编,以《鲁论》为基础,参考《古论》和《齐论》。张禹改订的文本叫做《张侯论》,或《张侯论语》,这是《论语》第一个改订本。
《张侯论语》经一段时间后,又经一个关键人物进一步改订,他就是东汉大儒郑玄,经郑玄修订过的文本就流传到今天,成为大家一般读到的《论语》。
封面新闻:《齐论》多出来的两篇,为什么会在后世流传中消失?
辛德勇:在后世流传中,原先三个系统的《论语》都完全消亡了,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,但《齐论》我们知道有一个重要的特点,多出《知道》和《问王》两篇,而且这两篇肯定没有被《张侯论语》吸收进去。
张禹没有吸收这两篇,从纯理论逻辑分析,有几个原因:
一是,《知道》和《问王》,可能一定程度上已在《鲁论》系统其他篇章里,体现了基本相同的思想和内容。因为《论语》是孔门弟子各自分头记述孔子的言论,有些内容张三也记,李四也记,比如我们今天看到《朱子语类》里就有特别原始的记载,同样一个内容有三四个人都记下来,但文字稍有出入,所以说《论语》里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很正常。
二是,清代有学者研究认为,这两篇内容可能被当时流传的其他书籍采用了。有人认为,《知道》的部分内容已在《礼记》里,所以不需重复录入。
三是,在张禹看来,《知道》和《问王》两篇没价值,原因是来源不可靠。张禹可能认为,《齐论》在齐地流传过程中,这一派的传习者编入了一部分可能不属于孔子的言论,这两篇文字不能准确反映孔子思想。
封面新闻:就是说《齐论》的这两篇,是被当时的人主动舍弃的?
辛德勇:人们有意地把它舍掉,从历史发展来说,自然有被淘汰的道理。一些文献为什么失传,因为在当时它没用了。重要的有价值的东西,我们祖宗不会轻易毁掉,失传的文献是历史发展过程中一个正常的淘汰现象。
从今天的角度说,出土文献越多越好,但是不是说失传的一定比今天的好,古本一定比今本更重要?不是的。总体来说,流传下来的版本比失传的版本要更好,比较负责任的学者都这样看待这个问题。
我们今天从了解历史发展全貌的角度看,当然是知道的越多越好,但一定要清楚把握它的价值。大部分丢掉的文献都有被丢掉的合理理由。当然也有战乱等特别原因,一些很好的文献也会失传。
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,因为在张禹之后,有两个经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都看到了《齐论》,但同样都没有收录。
一个是郑玄,他是融通了古今两代经学的著名学者,以他当时在儒学界的地位,可以说天下第一大儒。
我们今天看到的《论语》文本是经郑玄进一步校订后才流通的,而郑玄在看到《齐论》后仍然没有把《问王》和《知道》两篇采纳进去。
另一个是魏晋之际的王肃,他在儒学上有个特点,就是专门跟郑玄作对,专门跟他立不同的观点。
王肃所在时代,《齐论》肯定还是存在的,按照王肃个性,郑玄不重视齐论的《知道》和《问王》,他肯定会重视,但他也没有采纳跟郑玄作对。
海昏侯墓《齐论》究竟有何价值
封面新闻:海昏侯墓里的这部《齐论》究竟有什么价值?
辛德勇:这部《齐论》非常重要。在张禹之前的《论语》是什么样的,我们不清楚,以往只能通过一些片段了解,极为有限。而海昏侯墓里的这部,恰恰是张禹之前的《论语》文本。
它的重要性还不仅仅在于时间早,更在于它的权威。这个权威性源于海昏侯刘贺府中的官员,也是他的老师王吉。王吉是西汉传授《齐论》最重要学者,甚至可以说是唯一以传习《齐论》闻名的学者。(也有学者称,王吉是“齐论语学派”创始人)
历史文献记载,王吉在给刘贺讲课经常引用儒家经典,所以海昏侯墓里的《论语》很可能是直接得自王吉传授。
写定今天《论语》文本的张禹,他学习的东西也是王吉传授的。张禹本来师从夏侯建学习《鲁论》,后来转而师从王吉学习《齐论》。这就是说,今天传世的《论语》参考的结论来自王吉。
因为同受王吉教授,海昏侯墓《齐论》,应与张禹编定《论语》时所依据的《齐论》近乎一致,其文献学价值之大,也就不言自明了。
根据武内义雄先生研究,他认为张禹在审定《论语》文本过程中,对《齐论》的参考很有限,极少引用《齐论》。为什么会这样,现在还不知道。
假如在今后清理过程中,在《知道》和《问王》这两个《齐论》独有而又久已佚失的篇章以外,还可以发现其他一些《齐论》内容的话,这对我们认识《齐论》,认识《齐论》、《鲁论》的传承渊源以及这两个系统文本与《古论》的关系,认识张禹、郑玄以后流传至今的《论语》文本,或许会有更为深刻、同时也更富有学术内涵的意义。
哪怕这次发现的不全,哪怕只是残编断简,如果能发现《齐论·知道》之外有传世文本的那些部分,价值会更大,我们可以对照今天传世见到的《鲁论》为主的《论语》,看看《齐论》和《鲁论》之间具体文字差别到底是什么。前人不重视《齐论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。
封面新闻:虽然孔子在中国拥有崇高的地位,《论语》也是儒家学派的经典著作之一,但仅仅是文本问题,现在依然难以理清?
辛德勇:关于《论语》文本,从传统来说,我们没有太多渠道了解早期《论语》的情况,因为《张侯论》以后,逐渐他统摄了《论语》的文本。
了解早期《论语》,大致有这样几个渠道:一是洛阳的《三体石经》,上面有一些残篇涉及到一点论语;一是唐代初年陆德明编著的《经典释文》,这是古人读经书时用的字典。这里引用了大量文本资料,比如一个字在这本文本里叫什么,在另一文本叫什么,保存了很多古本的东西。其中也涉及到一些关于《鲁论》、《齐论》区别的文字;第三渠道,就是敦煌文书里有些唐代写本。
另外,在肩水金关出土的居延汉简里,有支简上文字跟这次发现的《知道》篇好像非常相似,可能也是《齐论》系统的《论语》,这很正常,因为《齐论》在汉代还在流传。
其他都是宋代雕版印刷流行以后,流传下来的文本。要知道唐代以前文本流传下来是非常困难的。
当然,北宋印刷术普及之后印刷文本的流行,有利也有弊,总的来说我本人抱着历史进化的观点,认为利大于弊的。从整个文化发展看,当然它确实有很多问题。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。
海昏侯墓里的孔子生年
封面新闻:海昏侯墓中,还发现了“孔子屏风”(铜镜),里面提到了孔生年,和以往记载不同,这在学术上有什么意义?
辛德勇:我的理解是,它什么也说明不了,那就是家里一个摆设、一个装饰品,只能说明在汉武帝及以后皇家教育对儒家思想、儒家观念的普及。
关于孔子生年的问题,目前传世文献中关于孔子生年有两种主要说法,一是鲁襄公二十一年说,出自《公羊传》和《穀梁传》;一是鲁襄公二十二年说,出自《世本》和《史记》。这两种说法出现的年代,都比海昏侯墓中的时间早。
从清人孔广牧的《先圣生卒年月日考》中,也可以看到前人讨论此事的复杂程度。
我们考证古文献,有一个重要原则,在来源可靠性没有其他更原始可靠依据的情况下,要首先尊重更早的来源。
当然我不是说海昏侯墓出土的记载就是错的,这需要做更多的细致的考订工作,但现在什么都说明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