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23-03-23 00:45
江西地名研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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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要:戰國晚期趙國三孔布幣地名“武陽”,古文字學者多以爲是趙孝成王十九年(前247)燕、趙易地的武陽,即今河北省易縣的燕下都;趙、燕兩國璽印兵器銘文中的“武昜(陽)”地名,也多被認爲是燕下都。這些意見都不可信。將燕、趙易地的武陽推定爲燕下都,完全不符合戰國末年燕、趙兩國的疆域形勢,北朝之前也未見燕下都稱作“武陽”的記載,兩國易地的武陽應位於葛、平舒之間,即今河北省高陽市、任丘市境内;戰國時期燕國璽印文字中既有“武垣”也有“武陽”,以往把燕國“武陽”視爲《漢書·地理志》涿郡武垣縣的意見同樣不能成立;趙國的武陽就是《趙世家》孝成王十一年收歸鄭安平封邑之“武陽”、趙國三孔布幣與璽印中的“武陽”,即《水經·濁漳水注》長蘆水的武陽城,在今河北省冀州市小寨鄉。
關鍵詞:三孔布幣;武陽;燕趙易地;燕下都;武垣
三孔布是戰國晚期的趙國鑄幣,已成學界共識。西安金泉錢幣博物館收藏有一枚面文“武陽”、背文“一兩”的三孔布幣(圖1),黄錫全先生在介紹這枚三孔布時,認爲幣文“武陽”就是《史記·趙世家》“(孝成王)十九年,趙與燕易土:以龍兑、汾門、臨樂與燕;燕以葛、武陽、平舒與趙”之“武陽”,在公元前247年以後屬趙。不過,黄先生並未指明“武陽”地望所在。
趙、燕易地的武陽之外,《趙世家》還有孝成王十一年“武陽君鄭安平死,收其地”的記載,舊注未解釋鄭安平封邑所在。趙、燕易地之“武陽”方位,歷代注解《史記》者也未提及。目力所及,最早做出解釋的是錢穆先生。錢氏注意到《水經·易水注》稱燕下都爲“武陽”,認爲《趙世家》武陽君鄭安平的封邑、趙燕易地之“武陽”都是燕下都,在今易縣東南。此後,曲英傑、楊寬、雁俠、繆文遠先生等也提出了類似看法,應該都受到了錢氏的影響。
不知是否同樣受到錢穆看法的影響,2003年李學勤先生討論“武陽”三孔布時,把幣文“武陽”與《易水注》之燕下都“武陽”聯繫起來,認爲“武陽”三孔布的鑄造時間是在公元前247年趙國獲取燕下都之後。至此以後,三孔布“武陽”即燕下都的看法被古文字學論著采納,成爲最通行之説。
除了“武陽”三孔布幣,戰國文字資料還見有三晉系的“武陽司寇”(《珍秦齋藏印·戰國篇》官印009,圖4)、“武陽莖兵”(《古璽彙編》3445)、“武陽”戈與“武陽右庫”戈(《銘像》16441、16701)以及易縣燕下都出土(《金文分域編》)的燕系“武昜都遽馹”(《衡齋藏印》,圖3)等資料。黄盛璋先生認爲,燕璽“武昜”即趙、燕易地的武陽,武陽原爲燕地,與趙相近。吴振武先生定“武陽司寇”璽爲趙國官印,認爲璽文“武陽”即燕下都武陽,也就是《趙世家》趙、燕易地的武陽。可見古文字學者在考釋趙、燕兩國銘文中的“武昜(陽)”地名時,大多認爲趙、燕兩國的“武陽”即兩國易地的武陽,即今河北易縣的燕下都武陽。
若仔細考辨,“《趙世家》趙燕易地之武陽即燕下都”的説法缺陷很大。《水經·易水注》對武陽記述如下:
易水又東逕武陽城南。蓋易自寬中歷武夫關東出,是兼武水之稱,故燕之下都,擅武陽之名。左得濡水枝津故瀆。武陽大城東南小城,即故安縣之故城也。······高誘云:“易水逕故安城南外東流。”即斯水也。誘是涿人,事經明證。今水被城東南隅。世又謂易水爲故安河。
這裏雖明確提到燕下都又作“武陽”,但這一説法晚出,未見北朝以前存在以“武陽”稱呼燕下都的證據。尤爲值得注意的是,燕下都在漢代以後一直被稱爲“故安”,故流經燕下都城南的易水又有“故安河”之稱。戰國時期,燕下都是否被稱爲“武陽”很值得懷疑。
其次,很多證據表明,燕國直到滅亡前夕仍然牢牢控制着燕下都。《史記·秦始皇本紀》曰:“(二十年)使王翦、辛勝攻燕。燕、代發兵擊秦軍,秦軍破燕易水之西。”《史記·燕召公世家》曰:“燕見秦且滅六國,秦兵臨易水,禍且至燕。”秦滅趙後,與燕國以易水之燕長城爲界,地處易水以北的燕下都,自然在燕國境内(圖5)。《史記·刺客列傳》載燕太子丹送别荆軻之場景:
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,皆白衣冠以送之。至易水之上,既祖,取道,高漸離擊筑,荆軻和而歌,爲變徵之聲,士皆垂淚涕泣。又前而爲歌曰:“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!”
太子丹與荆軻於易水分别。後世易水沿岸保留有多處與荆軻有關的遺迹。《易水注》曰:“易水又東歷燕之長城,又東逕漸離城南,蓋太子丹館高漸離處也”;“濡水又東南,逕樊於期館西,是其授首於荆軻處也。濡水又東南流,逕荆軻館北,昔燕丹納田生之言,尊軻上卿,館之于此。”這些有關荆軻的遺迹均在燕下都周邊,可證燕國滅亡前夕,燕下都仍屬燕國。朱本軍先生提出,戰國末年燕國史事“都與‘易水’相關,可見遲至公元前228年,燕國仍有易水以北之地,燕下都武陽仍屬燕是無疑的”。此懷疑很有道理。
李學勤先生在引述《易水注》時,已注意到這些史事和易水沿岸有關荆軻的遺迹,其云:
武陽似乎並未長歸趙國所有。燕王喜二十三年即趙王遷四年(公元前232年),在秦爲質的燕太子丹逃回本國。二十八年(公元前227年),秦滅趙,虜趙王遷,兵臨易水,太子丹使荆軻刺秦王,如《易水注》所説“遺傳舊迹,多在武陽”。可見,此時武陽又在燕國手中了。趙有武陽,充其量不到二十年,“武陽”三孔布便鑄於其間。由此足見,這一類布,確實是最晚的趙幣。
李先生認爲,燕下都屬趙國只有很短的時間,很快就重歸燕國了。其實,這種可能性並不存在。燕下都作爲燕國陪都、南方門户,其政治地位、軍事地位非同尋常。趙孝成王十九年的武陽入趙,是燕國主動交易的結果。如果燕國將燕下都送給趙國,等於將易水燕長城之天險拱手相讓,使得燕國南方門户大開,揆之情理,斷無可能。從趙孝成王十九年趙國出讓的城邑來看,趙國交出了龍兑、汾門、臨樂三城,裴駰《集解》引徐廣曰:“龍兑、汾門在北新成。”張守節《正義》以爲“龍兑”在唐代遂城縣西南二十五里之龍山,約在今滿城縣大册營鎮。《水經·滱水注》徐水所經之“龍門”亦在附近。汾門,見於《易水注》,在今保定市徐水區遂城鎮。臨樂,以往誤認爲是《漢書·地理志》涿郡臨鄉侯國,此“臨樂”乃《水經·滱水注》濡水所經之樂城,北魏樂鄉縣,在今保定市清苑區石橋鄉。可見這三城皆在徐水沿岸,地處易水燕長城以南。趙國顯然是把燕長城以南的城邑送給燕國,燕國由此把南部邊界推進至徐水一綫,從而增加了南部邊防的戰略縱深。
趙孝成王十九年的這次易地的結果,使得燕趙兩國大抵以徐水分界。這條分界綫在後世也相當穩定。西漢初年,劉邦伐燕王臧荼,“(酈)商以將軍從擊荼,戰龍脱,先登陷陣,破荼軍易下”。“龍脱”即《趙世家》之“龍兑”。又《漢書·地理志》曰:“(燕地)南得涿郡之易、容城、范陽、北新城、故安、涿縣、良鄉、新昌。”其中涿郡北新城,於《漢書·地理志》屬中山國,可知北新城本爲燕國之地。這表明西漢初年燕國、趙國分界仍然在徐水一綫。該分界也是東漢幽州涿郡與冀州中山國的分界,《滱水注》載徐水上游之東漢熹平四年(175)所立幽、冀二州界碑可爲證。
在趙孝成王十九年的趙燕易地過程中,燕國已得到易水以南的大片土地,把邊界推進到徐水一綫。在這種背景下,燕國何以又把易水之北的燕下都送給趙國?此舉不僅使燕國構築徐水一綫邊界變得毫無意義,而且趙國也難以跨越徐水去管理燕下都。可見,把《趙世家》趙燕易地之“武陽”理解爲燕下都,完全不符合戰國末年燕趙兩國的疆域形勢,不可信從。
周振鶴先生應該也意識到了這種説法的不合理性,故其在分析趙孝成王十九年燕、趙易地之地理形勢時説:“武陽,史籍失其所在,當然不會是《水經注》中的武陽(故燕下都),很可能是《漢志》涿郡之武垣。······武垣位於高陽之南,則趙孝成王十九年燕既以高陽予趙,亦必同時將其南邊的武垣予趙無疑。”
周先生認爲《趙世家》之“武陽”應爲《漢書·地理志》涿郡武垣縣。然此看法存在缺陷。《史記·趙世家》孝成王七年“武垣令傅豹、王容、蘇射率燕衆反燕地”。周先生説:“可見武垣本屬燕,後歸趙,故孝成王七年又返燕。”史書明載“率燕衆返燕地”,應是武垣縣的燕人回歸燕國,而武垣縣仍然留在趙國。周先生對《趙世家》這句話的理解並不準確。由於趙孝成王七年武垣縣仍然屬趙,十九年燕國送給趙國之“武陽”自然不會是武垣縣。另外前面提到,戰國時代燕國文字資料見有“武昜都遽馹”,應即《趙世家》燕國送給趙國之“武陽”。而燕國的璽印、銅器銘文中還見有“武垣都市鍴”(《古璽彙考》第90頁,圖2)、“武垣瞏”(《銘像》19328“小器”)。可見燕國所置的武陽縣、武垣縣不是一地,不應把《趙世家》“武陽”與《漢書·地理志》“武垣”直接對應。
那麽,燕國的武陽縣究竟在哪裏?重新分析趙孝成王十九年燕趙易地之地理形勢,可大致限定此“武陽”所處的地理範圍。趙孝成王十九年的燕趙易地,趙國送給燕國的龍兑、汾門、臨樂都位於徐水沿岸,地理分布特徵明顯。而燕國送給趙國的三個城邑,同樣也帶有鮮明的地域特徵。葛,見於《滱水注》,即今河北省安新縣安州鎮。平舒,周振鶴先生以爲《漢志》勃海郡東平舒,即今天津市静海縣陳官屯鄉西釣臺古城。這兩座城邑都分布在滱水南岸。可見,該年燕趙易地,乃是趙國把徐水沿岸的城邑送給燕國,用於交换滱水以南的燕國城邑,從而使兩國大致形成一條沿徐水—滱水分布的邊界綫。由此判斷,燕國的武陽必然也位於滱水以南。
《趙世家》孝成王七年“武垣令傅豹、王容、蘇射率燕衆返燕地”,該年武垣縣仍屬趙國。由此推斷,趙孝成王十九年燕國送給趙國的武陽,應在武垣以北。戰國至漢代的武垣縣在今河北省肅寧縣窩北鎮雪村。燕國之武陽縣,即位於今肅寧縣窩北鎮以北,燕長城以南的地域範圍内,在今高陽縣、任丘市境内,正在燕國之葛、平舒兩城之間。
朱本軍先生曾推斷《趙世家》趙燕易地之“武陽”可能在今河北任丘市東北,郭聲波先生也曾有類似的意見,正在本文所考訂的地域範圍之内。朱先生做出這一判斷的依據很有問題。他自稱依據雁俠《先秦趙國疆域變化》,還特意注明“此史料未找到典籍原文記載”。爲方便讀者,現將雁俠原文相關内容迻録於下:
武靈王十二年(前314)······趙以河東地向齊换取燕之河北地(原注:中山王墓銅器銘文),趙失去的河東地應包括高唐,趙换得的燕地應包括武陽(今河北省易縣東南)、鄚(今河北省雄縣南)、易(今雄縣西北)等地。因趙孝成王曾封秦降將鄭安平爲武陽君(原注:《戰國策·趙策三》)。前294年,趙又給燕鄚、易二地,换得的燕地亦應有河間、滄州一帶。
雁俠明確提到武陽在今易縣東南,亦即燕下都。朱先生顯然誤讀了雁俠的文意,僅據雁俠文中提到的鄚、易,就推測武陽在鄚縣附近。他的結論雖與本文考定結論基本吻合,但實無文獻依據。
綜上,《趙世家》趙燕易地之“武陽”絶非燕下都。戰國時代的燕下都一直處於燕國的控制之中,從未歸屬過趙國。《水經·易水注》把燕下都稱爲“武陽”,是魏晉以後的情況,並不能逆推至先秦。《趙世家》趙燕易地之“武陽”應在戰國時代之武垣縣以北,燕長城以南的地域範圍内,與葛、平舒相近,約在今河北省高陽縣、任丘市境内。
既然把《趙世家》孝成王十九年趙燕易地之“武陽”理解爲燕下都的意見不能成立,那麽三孔布“武陽”以及前文提到的“武陽司寇”官璽、“武陽右庫”戈等資料中的“武陽”在哪裏?這就得提及趙國接收燕國“武陽”之前已有的另一處“武陽”,也就是《趙世家》孝成王十一年“武陽君鄭安平死,收其地”之“武陽”。對此“武陽”地望,歷代注解《史記》者亦無論説。錢穆以爲《趙世家》孝成王十一年之“武陽”與孝成王十九年燕趙易地之“武陽”爲一地,都是燕下都。前文已論,燕下都在入秦之前皆屬燕國,故鄭安平受封之“武陽”絶非燕下都,而且也不會是孝成王十九年燕趙易地之“武陽”,因爲這個武陽在趙孝成王九年鄭安平受封武陽君之時尚非趙國所有。趙國絶不可能用燕國的武陽去分封鄭安平。
趙國的“武陽”在傳世文獻並非無迹可循。《水經·濁漳水注》云長蘆水“又北逕安陽城東,又北逕武陽城東,《十三州志》曰:扶柳縣東北有武陽城,故縣也。又北爲博廣池,池多名蟹佳蝦,歲供王朝,以充膳府”。這裏的安陽城即今河北省冀州市小寨鄉南安陽城村、北安陽城村,博廣池即今衡水湖。由此推知地處兩地之間的武陽故縣,即今冀州市小寨鄉南良村、北良村。《魏書·地形志》冀州長樂郡信都縣自注“有武陽城”,即此地。該武陽縣不見於《漢書·地理志》《續漢書·郡國志》,很可能是西漢初年置縣,即承繼自戰國時期趙國武陽縣。與這個武陽縣地理位置相近的扶柳、辟陽等都已見於“辟陽畋”官印(《仞庵集古印存》)、“夫酉(扶柳)”三孔布幣等趙國文字資料。這一帶在戰國時期一直屬於趙國領土,故武陽君鄭安平的封邑可安置在這裏,趙國三孔布幣面文也可標上這個“武陽”地名。
僅鑄有“武陽”地名的兵器年代,按黄盛璋先生的意見,可斷在三晉各國實施“物勒工名”制度之前的戰國早期,而“武陽右庫”戈則是“物勒工名”初創階段的戰國中期之物。這兩件帶有“武陽”地名的兵器如確是趙國之物,則趙國武陽地名的出現時間可提早至戰國早中期,可進一步佐證那時趙國已有“武陽”地名。
戰國文字中的部分地名不見於同時期的文獻記載,卻可與西漢時期傳世文獻、出土文獻的内容繫聯。如《趙世家》載“趙以尉文封廉頗爲信平君”,但廉頗的封邑尉文不知所在,而《史記·建元已來王子侯者年表》載漢武帝元朔二年(前127)封置有趙王子尉文侯國,肩水金關漢簡73EJT1:32有“田卒趙國尉文翟里”的内容,可見尉文确在趙國境内;見於趙國三孔布幣的“封氏(斯)”與“新處”等(《貨系》2486、2487),分别見於《漢志》常山郡、中山國,《建元已來王子侯者年表》中則有趙王子封斯侯國、中山王子新處侯國等,都可與三孔布幣“武陽”、《水經注》長蘆水之武陽故縣作類比。
最後總結本文基本結論如下:戰國時期趙國、燕國皆有武陽縣,燕國璽印“武昜都遽馹”之“武昜”即《趙世家》趙孝成王十九年趙燕易地之武陽,約在今河北省高陽縣、任丘市境内;趙國武陽縣即《趙世家》孝成王十一年收歸鄭安平封邑之“武陽”、趙國三孔布幣所見“武陽”,在今河北省冀州市小寨鄉南良村、北良村。燕下都稱“武陽”時代甚晚,且該城邑在戰國時期一直位於燕國境内,與燕國、趙國之“武陽”皆無關係。以往把燕國“武陽”視爲《漢書·地理志》涿郡武垣縣的意見同樣不能成立。
文章作者:吴良寶 馬孟龍
文章来源:《文史》2022年 第4期
选稿:黎淑琪
编辑:刘 言
校对:宋柄燃
审订:邹怡思
责编:黄海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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