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佛教与婆罗门教的交融深度解析——张祥龙观点

发表时间: 2024-09-21 11:09

佛教与婆罗门教的交融深度解析——张祥龙观点

我们来看印度佛教的基本哲理,作一个简单的回顾,但是有我自己的理解。古印度的主导哲理是《吠陀》(Veda)经典,特别是其《奥义书》(Upanishads)所传述者,《吠陀》出现很早,起码在西元前二十个世纪就有了;《奥义书》就晚一些,但是在所谓轴心时代它也已出现。传述《吠陀》和《奥义书》智慧的被称作婆罗门教(Brahmanism),它经过西元后1至7世纪的重新改造复兴,演变成印度教(Hinduism)。婆罗门教主张“《吠陀》天启,祭祀万能,婆罗门至上”,在印度古代社会它是主导,整个社会分为四个阶层(caste,种姓),此外还有一个不可接触者(untouchable)阶层,地位最低。婆罗门这个主导祭祀和教育的阶层最尊贵;第二层叫刹帝利,包括国王、武士等,是世俗的掌权者和军人;吠舍阶层是平民,经营商业;首陀罗乃贱民,从事农业和各类手工劳作。“《吠陀》天启”,这些经典被看作神圣的。共有四大《吠陀》,每部⁣《吠陀》里头再分四个部分,前面都是迎神的颂歌、祭祀的仪式,有点儿像我们的《诗经》、《仪礼》。最后一部分——第四部分就是Upanishad,《奥义书》,探讨吠陀的哲理,相当于我们的《礼记》。它的哲理里面有一个明显的非对象化的维度(non-objectifiable dimension),是西方的宗教文化比如古希腊的、犹太-基督教的神学主流所缺少的。

这是什么意思?这就是说,婆罗门教首先正面肯定有某种真实的、终极的东西⁧
⁡,它在一切变幻的现象(以轮回来组织,通过摩耶来表现)之中或者背后,我们看不到,但是它使得我们看到的、听到的这些现象成为可能。这个东西叫“梵”(Brahman,婆罗门),又叫大我(Atman,阿特曼)。“梵”是指整个世界的终极实在;Atman或大我指我们内心世界的终极实在。而婆罗门教认为,“梵”和“我”不是两种不同的实在(像数论那一派认为的),它们实际上就是一个,内极与外极本是一极。所以“我就是梵”(Atman is Brahman)被认为是婆罗门教或者《奥义书》智慧的最高真理。但是这个梵我和古希腊人谈的终极实在,比如本原(arche)、理式(eidos)、实体(ousia),都不一样。不一样在哪儿?从哲理上说,最重要的区别就是这个梵-我不可被表述,说得更准确些,是不可用概念名相表述。古希腊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可表述的?Eidos,柏拉图讲的理式,我不但可以给你列举出多种理念,美的理念、勇敢的理念、数的理念,这个理念、那个理念,还能讲出这些理念有什么特点,甚至理念与理念之间的关系。但是印度人说:不,终极实在一定无法被作为任何可对象化的理念或实体来表述,来理解。你说梵-我是什么东西?不是什么东西!但是它特别重要,它能被你理解;你发现了它,你的生活才充满了意义,才会摆脱一切苦难,达到解脱(moksa)。除了唯物主义的顺世论之外,印度几乎所有的哲学学派都在追求这个解脱,到彼岸,把痛苦摆脱掉,求得一种内在丰富美好的人生。这就很神秘了,对西方人很神秘。对印度人而言,如果终极实在都能被你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言之凿凿地说成是这个、是那个,那它还能是终极实在吗?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辈的信心来自数学,怎么不是?2加2等于4,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是终极实在?不会错的,所以我说Eidos或理念也不会错。你说姚明比科比高,你不知道高本身,你怎么能说姚明比科比高而不是白、不是帅或其他的特性呢?你一定得有这个理式,这把“巴黎米尺”,才能知道有“高”这回事,“1米、2米、2.5米……”这回事呀。所以他觉得他说出了一个终极的真理。印度人说你讲的那个不是终极的真理,你只能用名相去表述它、规定它,而实际上真正的终极实在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情况。这是东、西方重大的不同。

我们看《梨俱吠陀·无有歌》,我讲这个问题的时候经常要引,因为《无有歌》特别古老。《梨俱吠陀》是四吠陀里最古的,而《无有歌》应该说起码在西元前15世纪,甚至是前20世纪就出现了。此歌一开篇就讲:“那时既没有存在(sat),也没有非存在(asat)。”了得了!西元前20世纪,这是什么样的智慧啊!西方人说:不是非存在,那一定是存在。巴门尼德说,我要找的只是存在本身。这《歌》却说不,最原本的东西,它既不是存在,又不是非存在,那是什么?它就不是个“什么”,而是让所有“什么”是个“什么”的那个“非什么”。再接着念:“既没有大气的空间,也没有超出它的天穹。”它描述最原本的那个状态,这不仅是描述宇宙发生论,人生也一样,你的人生中最根本的那个状态就是这个。你想把人生归为“你是个什么”吗?我是老师,我是什么……不行,那些都不是终极实在。终极实在是这个:“什么被隐藏着?在何处?在谁的护持之下?/在无底之水的深渊之中?”都在发问,水出现了,原本处往往有水,“太一生水”。第二段:“那时既没有死,也没有不死。”你看,这是印度人典型的思维。既然没有死,那就是永恒的生命了?西方人一定会这么认定。但印度人不同:既没有死,也没有不死。既不死,又不能不死,这你让我怎么办?“也没有日夜的区分。/彼一(tad ekam)靠其自身无息地呼吸着。”这是‍婆罗门教的特点,它把左右两边排开以后,最后还要点一个东西,这里翻译成“彼一”。他经过双否定到了这儿,还是要讲彼一。它呼吸着,但是,它是无息地呼吸着。你来呼吸一个无息地呼吸,怎么呼吸?龟息、胎息?“除此之外,再无任何东西 。”

这里头它肯定了彼一是最原本的,但是从两边彻底否定了它的可观念化、可物质化的特点,无论是“存在/非存在”、“生/死”、“日/夜”。另外,前面我们引的《唵声奥义书》讲的“A-u-m”的思想也是,既肯定了大我就是梵,又否认这个大我有任何可以表述的特征,就是它讲到第四分的时候,真正支持Aum的是Atman,是大我,它无法被正面肯定地表述,用了多少个“不不不”,而且都是两边不。这种终极处的“非”是印度思想的一个重要特点,在终极处一定有非,非非非,非什么?不管什么,你就往里填吧。这种特点为印度古代的哲理和社会生活、宗教生活、文化生活、政治生活赢得了深层的自由,乃至宽容。你们以为印度是种姓社会,印度人生活没有自由?尤其那些低等种姓缺乏自由?不一定。是,按现在的观念是不平等、有问题,也确实需要改变调整,我们中国人​是没法理解这个的,我们自古没有这个东西。但是印度的文化、宗教从根儿上是宽容的,为什么呢?因为它知道最终极处无法用任何“什么”来规定。我们Brahmanism(婆罗门教)就一定好吗?当然好,他们相信Brahman绝对是真理,但是因为任何能表达出来的Brahman都只是一种权宜的做法,所以Buddhism(佛教)来了,其他的什么Jainism(耆那教)出来了,都可以,没关系。一个印度人去拜了婆罗门教这里边的三个神,什么梵天啦、Siva(湿婆)啦、Vishnu(毗湿奴)啦,他一转身再进佛庙、耆那教的庙,没关系,不被视为不虔诚。西方宗教行吗?你刚进完基督教教堂,转身你进犹太教教堂,再转身进伊斯兰教教堂,这简直是自相矛盾嘛。所以这是印度思想的一个重要特点。